每天早晨七點半,黃老師怡然地穿過住家附近小學前往停車處,準備開車上班。她將花上約莫八十分鐘前往其任教的烏來深山中,一個叫做種籽學苑的小學。與名氣響亮的森小同樣,種籽誕生於十餘年前那陣波瀾壯闊的教改運動,是第一批「體制外」學校。「去年畢業後我直接進入種籽工作」,臉上仍帶著些許學生氣的笑容,黃老師帶著一貫的不急不徐。「這是所特別的學校,有著特別的人們與故事。可是我不想將這份工作看得太特別。教育就是教育,我在實習時待在體制內國中所做的事情,與目前沒什麼差別」。「但是每天我還是會仔細捕捉,住家附近的小學生眼中是否閃爍著種籽的孩子們四處散發的光采?」
穿過溫泉鄉櫛次鱗比的旅店,再往前行至信賢村,沿途樹木青蔥,流水飛瀑,學校正位於群山環抱的河谷畔,綠牆灰瓦的平房憑著敦厚的山容輕柔簇擁。方停好車,一列單車隊便從校園旁的深幽小徑中魚貫而出,整齊輕巧地滑入校門。「他們正在準備畢業挑戰的花東單車行,每天早晨都需在自然步道裡跑步、練騎。」當說話時,校車也緩緩停在我們身旁,隨著車門開啟,笑鬧、尖叫聲便此起彼落,瞬間活鬧起整片山林幽靜。
種籽校園中永遠有三種人物:小孩、老師,以及家長。「這所學校是由一群理念相同的家長們共同創設的。他們認為這所學校應該是由親、師、生共同經營的地方,而這理念也成為種籽教育中最為核心的一環。每年招生,也都會將家長的參與程度作為評估的重點。」黃老師話方說畢便見到班上奧地利籍的媽媽Monica站在身旁,兩人便用起英語談論著小混血兒在學校的狀況。
信步環繞學校一圈,不挺大的校園,有許多有趣的角落。生態池畔是一群光著腳捉「呱呱」的小傢伙。見到我興味盎然的看著他們,便惡作劇地笑著要我閉上眼塞進一隻石虎在我掌心。小劇場裡則是表演課課堂,正在為即將來到的畢業晚會緊鑼密鼓地排演。大樹屋附近則是喜歡安靜的孩子自做自個兒事的天地。球場和空地的熱鬧自不在話下,而圖書館中那些十足專注的孩子們也是叫人感動。
吃過午飯,黃老師優雅地地走到我身旁,笑問我有沒有興趣進她課堂,「但是我得先問過孩子們」,她說。站在門外聽到師生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什麼是記者,以及這位一清早便在學校閒晃的陌生人來此的目的後,我被邀請入室。一個全身粉紅的小女孩抱著似乎是她的作業的本子向我直直走來,「我們今天要繼續聽哥倫布的故事喔!」說罷便將我當成個人形大玩偶般側靠著,調整好舒服的姿勢專心聽起教室前頭那悅耳的聲調:「上星期我們一起討論過,到底《發現》是什麼意思,為什麼我們會說哥倫布《發現》新大陸,今天的故事會繼續...」只見課堂上的孩子們一個個興致盎然,彷彿回到那遙遠的時空中,任想像力飛舞。
「他們這麼小,妳說的這些究竟有人聽得懂麼?」下課後我忍不住腦中一堆問號,一股腦掏出來便問明白。原來這堂「人類的故事」是由黃老師自行設計的課程。她揀選了幾個她認為重要且應讓孩子認識的議題,如「大發現」、「帝國」、「宗教」、「非暴力反抗」等,再由三到五個歷史人物的故事,吸引孩子們進入思考的殿堂。由於這些故事本身便如此吸引人,孩子們對於故事所發生的時空也格外感到興趣。「以目前的階段來說,我不刻意要求小孩建立明確的歷史序列,但是希望能去認識事件背後的緣由是如此複雜。所以我們也會討論到 911 事件,小孩們會知道中東到底在地球的哪一個地方,曉得它們輝煌的歷史與宗教衝突,於是對問題有了更深的理解」。
在種籽特有的課程設計裡,這種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斷地透過各種方式被強調。這兒的課程分為必修與選修課。教師團認為語文及數學是孩子們進入文明社會所必須的基本工具,需要花費較長的時間投入以及更為系統的學習。以讓孩子們充分掌握,因此分為六個年級必修。除此之外,孩子們必須安排自己每學期的選修課程,導師和家長只是從旁協助,使孩子們在喜愛的課程與均衡領域中達到平衡。這些選修課程旨在協助孩童展開認識的寬度。「我們認為,這個階段的學習應著重於擴充想像的領域。」
空堂顯然與這些課程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。種籽校園裡,無時無刻都有大群小孩在教室外玩耍遊蕩。「許多前來參訪的體制內老師們看到這情景,常會蹙起眉頭,問道孩子沒課上怎麼辦?」黃老師接著說,「其實根本沒有怎麼辦。在空堂中,孩子們可以學著安排自己的時間。不管是在圖書館裡熟悉文字的溫度,或者和玩伴遊戲吵架,練習與人互動,還是在校園裡哪一個角度找到自己的天地,這些都與上課具有同等的重要性」。 自律,也是這兒對待孩子的一項重要課題。
訪問接近尾聲,我坐在蔭涼的大樹屋下與一群媽媽聊天。「會不會擔心小孩上國中無法適應體制內的學校教育?」方脫口,我便為四周包圍的眼神感到似乎問了個小孩兒的問題。「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問,」一位媽媽含笑說道,「剛開始我也常這麼問我自己。」「可是當有一天,我的孩子從校外教學回來之後,從此我不必整理他的房間,也無須為他訂定時間表,一切都能井井有條地理好自己,」「我知道他已經都準備好,準備好面對未來的各種環境。」「這不就是我們將孩子送到這兒的目的?」
在一片爽朗笑聲中,我怡然的向這所學校道別。這兒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樸質,以致更易使人跌入對於教育本質的思考漩流中。
「看著這些小孩,獲得的成就感應該不小?」我問道。黃老師卻給我個出乎意料的答案,「事實上我很害怕。害怕我的每句話,不論是對家長、對小孩,會產生什麼我不知道的影響。我每天都會如此質問自己。」希望妳的教師生涯中,都能小心呵護這個美麗思緒,別被吞噬,也別讓之消失。這問題將會同這翁鬱山景,堅定地呵護這迷你小學,茁壯。我在歸程的車上如此暗自希望著。